《二手時代》這本書,便是透過二十年來一個個自殺者的人生,觀察社會痛苦轉型下,人類最深刻的本質和欲求。人類太容易遺忘過去,總是在重蹈覆轍……當1991年蘇聯解體那一刻,有人期待變革,有些人恐懼改變,二十世紀的九〇年代,俄羅斯的自殺人數是世界第一。
在這個名為自由的實驗裡,不論是學者、建築師還是清潔工,都在尋求更好的生活方式,宛如在找尋一個遙不可及的烏托邦。究竟是蘇維埃的本性過於根深柢固,讓他們無法走向另一種生活?還是他們注定只能追尋一個不可能的夢想?蘇聯解體已經過了二十年,如今人民憤怒於現狀,開始嚮往「往日」的美好,戈巴契夫成了人民的敵人,史達林重回人民懷抱,普丁繼續連任,猶如世界各地一再複製的「獨裁政權」。身為白俄羅斯人,她的國家目前的統治者也是從1994年至今從未換過。對她來說,蘇聯解體了,但周遭的一切仍舊沒有改變,如同她所遭受的迫害。終究,自由還是那麼遙不可及…..
我們坐在廚房裡罵蘇維埃政權,說政治笑話,讀地下出版物。如果有人搞到新書,他可以在任何時候去敲開朋友的家門,哪怕是凌晨兩三點,他都是被渴盼的客人。我清楚地記得那種莫斯科的夜生活,特殊的夜生活。那裡有我們心目中的英雄、懦夫和叛徒,也有我們自己的快樂。這無法向圈外人說清楚。首先,我無法解釋我們為何開心,又不能細說別的。就是這樣,我們的夜生活和白天真的完全不同,截然不一樣!一到早上,我們就都各自去上班,又變成了普通的蘇聯人,和其他人完全一樣,老老實實中規中矩地上班。要麼你順從,要麼你就去掃院子當保安,沒有其他方式保護自己。等到離開工作崗位回到家,就又開始在廚房聚會,一邊喝伏特加,一邊收聽受到高度干擾的美國之音。我至今還記得那種劈劈啪啪的無線電干擾聲。但那個時候,我們徜徉於無休止的浪漫、戀愛和分手的循環中。當時許多人都自認為是國家的良心,認為自己有權開啟民智。可是我們對人民了解嗎?也就是從屠格涅夫的《獵人筆記》中,從我們的『鄉村作家』那裡,還有拉斯普京和別洛夫的作品中,才有些了解。我甚至連自己的父親都不理解,我曾經對著他大叫:『爸爸,如果你不把黨證退給他們,我就不和你說話了。』爸爸哭了。
戈巴契夫的權力比沙皇還大。他有無上的權力,但他出來都這樣說:『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。』這是戈巴契夫的名言。於是,國家變成了一個辯論場所。人民在家裡爭論,在工作中爭論,在公車上也爭論。有的家庭因為不同觀點而瓦解,子女與父母因為爭吵而分離。我有一個熟識的朋友就是這樣,她與兒子媳婦因為列寧而爭吵,最後把他們都趕到街上,兒子媳婦大冬天只能住到城外冰冷的小木屋裡頭。劇院空蕩蕩,因為大家都聚在家裡的電視機前,觀看全蘇首次人民代表大會的現場直播。還有在此之前我們如何選出人民代表的完整故事。那是首次的自由選舉,真正的民主選舉!兩名候選人在我們選區四處遊說,一個是黨的幹部,一個是青年民主派、大學教師。我現在還清楚記得他叫馬雷舍夫,尤拉.馬雷舍夫。我現在還偶爾能看到他,他現在從事農產品生意,買賣番茄和黃瓜。當時他是一個革命者,到處演講,鼓動造反,說些聞所未聞的事。他把馬列主義文獻稱為『小薄書』,說它們散發著樟腦味,還要求廢除憲法第六條,而正是這一條規定了蘇共的領導作用。馬克思列寧主義是國家基石,我聽到他說的話,真是不可想像,簡直是瘋了。誰讓他……誰允許他這樣說的?全都崩潰了,簡直就是重創。我們以前真是太僵化了,這麼多年我硬是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蘇聯人,付出了多少代價啊。(沉默)我們組織了團隊,聚集了二十名志願者,下班後就到選區內的一棟棟公寓樓房宣傳鼓動。我們在標語上寫著『請投馬雷舍夫一票』。您想像一下,他贏了!取得了壓倒性勝利。那是我們的第一次勝利!然後我們全都看了第一次人民代表大會的電視直播,我們欣喜雀躍:『代表們的發言,比我們在廚房裡的言語更加坦率大膽,或者說和我們的廚房言論很相近。』所有人都像毒癮發了一樣留在電視前,捨不得離開:『瞧啊,特拉夫金要教訓他們了!是啊!波爾德廖夫呢?噢,現在他上台了……真是好樣的!』
那時候眾人對報章雜誌的激情簡直無可描述,遠遠超過書籍。那些厚厚的刊物發行量動輒突破數百萬冊。從早到晚在地鐵上總是同樣的景象:全車乘客,坐著的、站著的,都在閱讀。素不相識的人也都互相交換報紙看。我和我先生訂閱了二十種雜誌,把工資全花在雜誌上了。我一下班就會儘快跑回家,就為了換上浴袍開始閱讀。不久前我媽媽去世了,她說過:『我會像一隻垃圾場中的老鼠似的死去。』她那間小套房簡直就像閱覽室:從書架到壁櫥,從地板到走廊,堆滿了雜誌、報紙,其中有珍貴的《新世界》、《旗幟》和《道加瓦》,到處是裝剪報的大盒子。我把所有的盒子都運到了小木屋,因為扔掉太可惜,可是能送給誰呢?現在全都是廢紙了!我就一遍一遍重讀,許多內容都用紅筆和黃筆畫線,紅色標的是最重要的內容。我想我的報章雜誌總有半噸多吧,小木屋全都塞滿了。
那時候的信仰是真誠的,也是天真的。我們都相信:『時候到了,那台等著把我們載往民主的公車,已經停在街上了。』我們憧憬著住進美麗的房子,而不是灰色的赫魯雪夫建築,我們會建成高速公路取代破舊的公路,一切都將變得美好。但誰都沒有去尋求合理的證明,而其實,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證明。但是,為什麼還要相信?因為我們是用心去信,而不是用理智去信。我們是用心去投票的。誰都沒有具體說應該做什麼,反正自由就是一切了。如果你被關在一個封閉的電梯裡,那麼你的夢想就只有一個:打開電梯門。而當電梯門開啟時,你就會感到幸福,無比的幸福。這時你還不會去想自己此刻應該做些什麼,因為你終於能夠暢快地呼吸了,你就是單純感覺到快樂!我有個友人嫁給了一個在駐莫斯科大使館工作的法國人。那個人聽她一個勁地說著:『看看吧,我們俄羅斯人現在多麼有幹勁。』他問她:『你告訴我,這種幹勁是要用來做些什麼?』不管是她或是我,都無法對他說清楚。我只是這樣回答他說:『朝氣勃勃、幹勁十足,就是這樣。』我看見周圍都是生氣勃勃的人,生氣勃勃的面孔。那時候的一切,都是那麼美麗!這些人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?昨天他們都還不存在啊!